生平第一次，我在学生面前落泪了，却是因为她——那个常常独自蜷缩在教室一角的百无聊赖的小女生。她叫刘语嫣，一个美丽脱俗的名字，却几乎没人愿意将这么一个美好的名字与眼前这个大字不识几个、说话结结巴巴、表情木木讷讷、做事邋邋遢遢的小女生联系在一起。可无论如何，她就是刘语嫣，不屑与其他女孩为伍的刘语嫣，一向拿眼的余光瞅我的刘语嫣。此刻，若不是学习委员满目愤懑地推搡着将刘语嫣带至我跟前的话，我想我是不会对一个插班进来的不在编的旁听生过问什么的，更何况她这么一个连家长都束手无策的智商跟情商都有问题的女孩儿。
“老师，刘语嫣不但不完成作业，而且还敢跟语文老师顶嘴。语文老师气不过，就让我把她送给您修理……”学习委员义愤填膺地数落着。任课教师把难以调教的学生交予班主任处理，实属不得已之举，我不足为奇。可我还是面露诧异之色，因为站在我面前的，偏偏是刘语嫣。“修理”一词，用得真是妙啊，玄机无限！我，只能苦笑。
打发走学习委员，我看向刘语嫣。她空洞的目光此刻正斜睨着办公室的天花板，就好像被学习委员数落的那个人跟她毫不相干。我摇摇头，看来今天算是秀才遇见兵了。我决计，浪费口舌的过程，免了。我从语文老师的办公桌上信手翻来一本《唐诗宋词一百首》，指定其中一首五言绝句让刘语嫣背去。她不卑不亢地拿起书，径直走向办公室的一角，向隅而立。我暗笑，心说：大概只有在角落里，她方可找到自我。
我继续低头办公。角落里很静，静得让我一时间疏忽了刘语嫣的存在。直到下课铃声鹊起，我这才记起角落里的她。上帝，一首五言绝句竟背了这么久！我不能不蹙紧眉头。我悄声叫她至跟前。“你，能背给我听听吗？嗯，一句也成。”我的眼神里不无期待，语气也少有的平和，也许因为对她，我不抱有任何幻想。“嗯。”刘语嫣居然使劲点点头，甚至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她一口气背完了十一首唐诗！天呐，我唏嘘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此时站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个淡出人们视线已久的刘语嫣啊！
“你太棒了，真的太棒了，你是我见过的最最聪明的女孩儿！”我拍着她的肩膀，虽然溢美之词有点过，可这实实在在是我内心深处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我的话音刚落，刘语嫣的眼圈立马就红了，紧跟着，泪珠就跟穿成串儿似的啪啦啪啦地滚落下来，直至泣不成声。“怎么了，语嫣？”我笑着，眸子里却也变得湿漉漉的。刘语嫣并不言语，她只是看着我，哭得越发厉害了。我怜悯地拉过她，轻轻地为她揩拭着腮边的泪水，“语嫣，你真的很棒！你知道吗，你是一块久为尘封的金子啊！”“谢谢你，老师……”刘语嫣哽咽着，冲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明白她，我当然明白，一个久为人怠慢甚至遗忘甚至不齿的小女孩此刻复杂的心境。轻轻地，我拥她入怀。“是金子，就该发光，对吧？”我抚摸着她的头说道。“嗯！”刘语嫣用力点着头，眸子里写满喜悦。
那个上午，我们谈了很多，谈了很久。我惊喜地发现，刘语嫣远非大家想象的那样愚钝、呆滞、不可雕琢，她不过是一个因为诸多缘由而过于自闭的女孩儿而已。以后的日子里，在我无声地带动下，刘语嫣成了全班同学共同瞩目的对象，大家齐来关心她，鼓励她，帮助她。渐渐地，刘语嫣变得开朗、乐观、热情起来，不仅学习成绩突飞猛进，而且其负责的班级公益活动也开展得红红火火。往昔那个落寞寡欢的“丑小鸭”，如今一跃而为众口称赞的“美丽天鹅”。新学期伊始，在老师同学们的竭力举荐下，刘语嫣被学生会破格录用，成为一名多才多艺的宣传干事。
其实，打开刘语嫣的心结，不过是我的一次无心插柳之举。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在为刘语嫣的蜕变而扼腕窃喜的同时，却不能不倍感惶恐。我不知道，我身前抑或身后的哪一次无意之举，会在学生纯洁的心灵里抹下阴影。
而这之前，我还常常骄傲地以园丁自居，并且想象着有那么一天，在我辛勤耕耘过的沃土里，我的学生们会虔诚而又动情地播下这样的赞美：刻在木板上的名字未必永垂不朽，刻在石头上的名字也未必流芳百世；老师，您的名字刻在我们的心灵上，这才万古长青。而现在，而此刻，我想我不配有这样的奢望，我只求，在我走过的路上，不曾有学生哀怨的注视。身前那些徒顶园丁光环的日子，我不敢也不愿去回忆，因为我不知道，那些响着孩子们嘹亮歌声的溢光流彩的季节里，是否会有我无意执导的阴霾在游弋？
我扮演“园丁”这一角色已久，尽享大家美好赞誉也已久。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因之一切也就变得心安理得。可当我静心有所思的时候，唯一值得我守候的，也许只有反思。
可是，那些可爱的宽容的孩子们在写给我的生日贺卡里却如是赞美：亲爱的老师，如果我们是花朵，那您就是辛勤的园丁，您用语言播种，用彩笔耕耘，用汗水浇灌，用心血滋润……这些曾经让我为之骄傲的赞誉，如今却令我汗颜，汗颜之极。
园丁，护花使者，最是懂花，最是爱花。我原以为，自己便是这样的一个“园丁”了。而如今，我却不再自信，因为我不敢保证，曾经的曾经，我在尽心传授知识的同时，也曾尽情地播种了希望，播种了幸福。
如果我还可以以“园丁”自诩，那么以后的日子，我想我定会谨记：我是园丁，我是美的耕耘者，我是希望的播种者……更会谨记：孩子们是花朵。花朵，总是应时绽放。只有用善的阳光去普照，美的雨露来滋润，她才会姹紫嫣红。倘若错过了季节，再名贵的花也只会含苞凋零。
身后的日子里，我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到什么，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否成为一个真正爱花惜花的园丁。但至少，我会时常提醒自己：既然爱花，就给她一个怒放的契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