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底的某个深夜。准确地说，已是凌晨。
群里的调笑声已经渐去渐远，只剩下一片狼藉。灯影听刀发的黄色图片还悬挂在窗口顶部，因为暂时没人说话，没有得到刷新。
各人的头像都暗灭了。只有小顾还不肯走，她的头像明眸一般闪亮着。
老而弥衡又点燃一支烟。烟照例是云烟，十年来一直没有换过。烟入喉，老而弥衡照例感受到精神上短暂的振作，还有情绪上短暂的幻灭。
“小顾，你还不打算休息么？”
小顾，就是顾影只唯一。这个马甲无数、发帖若狂的精怪女孩，这几天正缠着老而弥衡等人学掐架。老而弥衡早就告诉过她自己不是掐手，勉强算得上一个不专业的评论爱好者而已。然而小顾依然执着，她说：“我喜欢。”
老而弥衡当然知道她喜欢的不是自己，而是喜欢论坛上每一个阶段性的参照。所谓喜欢，就是需要。
小顾说：“我还不累——我想知道论坛最后的排名。”
世说新语论坛其时已经衰败。
曾经名动江湖的新潮鲁迅，已经渐渐在一些残疾人背靠论坛断垣残壁，坦露上身展示伤疤的时候成为传说。习惯围着白毛巾，穿一袭青衫，撑开红色油纸伞在江南看雨的毛天哲，也桃花鱼般地随着花期匆匆而过，只留下了片片花瓣似的绯色传闻。来自高寒地带倒卖走私军火的恶汉灯影听刀，还跟以前一样每一分钟都要喝一大口伏特加，不同的是他现在很轻易就醉倒了。只有鸡母精，还站在论坛的屋檐上数着永远数不清的星星，计算着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他每天司晨的剪影，消瘦得令人盼望丰收……
老而弥衡回首往事，眼中泪光闪动。他背过身去问小顾：“哦？你在世说新语也呆了很久了，依你看呢？”
“新潮鲁迅！”小顾眼波流动，仿佛说起她倾情的情人，“新潮鲁迅机智风趣，天下无双，一匹七孔砖使得水泼不进，当者必伤，他排第二，无人能称第一！”
老而弥衡笑道：“新潮鲁迅的确妙辨无碍，智计无遗，但新鲁还不是第一。”
小顾很意外：“你不是新潮鲁迅的头号粉丝么？难道在你心目中，连他都算不得第一？”
老而弥衡缓缓地问：“小顾，你看过《英雄无泪》吗？那里面也有一个少年问一位老者，天下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但所有成为传奇的武器都算不得第一。”
小顾接口道：“我知道，最厉害的武器是一口箱子。”
老而弥衡沉思道：“嗯。一口箱子……她就是一口箱子……”
小顾问：“她是谁？”
“李元霸。”老而弥衡像佛教徒念诵“阿弥陀佛”一样虔诚。
小顾惊讶道：“噢，李元霸！我认识她！”
老而弥衡缓缓吐出一口烟，如同终于吐出隐藏很久的心事：“从李元霸后来不断变幻ID以摆脱粉丝纠缠的行为来看，她应该很早就成名了。”
小顾认真地听，没有打断。
“在我所见识见过玩论坛的人中，无论男女，对语词的创意和关联使用达到匪夷所思、异想天开境界，却又令人可以望文生义，领略到无师自通的快感的，只有李元霸。”老而弥衡很过瘾地说。
小顾嚷道：“快给我一个链接！我要去看李元霸！”
老而弥衡微笑着，仿佛很乐意将自己的珍藏与小顾一起分享：“好的，除了主帖，你还可以好好看一看她的跟帖——她的很多跟帖，实在已经到了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的境界……”
小顾已经找到了链接，很兴奋地说：“好啦，我马上就看！”
很快小顾就不讲话了，俨然已经在看帖。聊天室的文字立刻就像停走的指针一样，懒散地悬挂在时间里。老而弥衡眼前云烟缭绕，目光随之而流转迷离。自己突然已经站在将来莫须有的某处，清晰地看见了从前和现在。一个很遥远却清晰的环绕声效，仿佛并不相干地包围了自己的耳朵：
“在这个论坛即将终结的末期，我经常想起李元霸的文字——真正的学贯中西，前卫与传统钟摆似的平衡，爽朗与敏感交错编织的内心。她是一个奇异而美妙的嫁接体，独立的，非孪生。她的文字，代表了网易文化论坛最高水准。她就是一口箱子，因人而异，因势利导，随时可能触动我们那一点蜇伏的灵机……”
小顾嚷道：“少罗嗦，我已经在看了！”
老而弥衡笑了一笑，点击鼠标下线了。
第二天晚上，老而弥衡刚刚上线，就看到群的图标不停地跳跃闪动。进了群，满壁都是小顾折腾的图片。
看到老而弥衡打招呼，小顾迫不及待地说：“我看完了，我看到凌晨五点多钟！”
“哦？”老而弥衡感到意外，“李元霸的帖子的确不少，不过也不至于看那么久罢？”
“我把她所有跟贴都全部看完了，太好了！”小顾说，“李元霸是一个伟大的人，我要成为李元霸那样的人。”

老而弥衡感受到了如期而至的欣慰：“你不是说要学习写帖么，李元霸就是一个很好的标榜。她的文字……”
“你不懂！”小顾突然打断老而弥衡，激动地说，“你们都不懂李元霸！”
老而弥衡愕然。
“李元霸是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小顾用一种不容置辩的口气对老而弥衡说，“你只看到她的文字，而我真正了解了她，她有琐碎而易于排遣的苦恼，有如同刻意豢养一般的神秘病患，她有蓬勃滋长的母爱——这才是人最可宝贵的灵机！她是一个伟大的女人……”
老而弥衡震撼了。
一瞬间，小顾顽皮淘气女孩儿的形象竟然完全改变，她仿佛提着一口箱子站在那里，倔强坚定，仪态端方。老而弥衡感到一种极度熟悉的苦恼，似乎经年累月思绪的游走，只在整齐规范编排的僵尸般的文字之间进行，而从来没有如同活物的性灵般自在地生长。
老而弥衡瞬间作出一个决定，他迅速地把这个叫“换牙”的群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