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
马车颠簸着又行驶了数十里，终于来到那捧荒凉的孤坟前。我突然有些不敢去看，瑟瑟地向后缩了缩，却在脊背贴近车壁时被一副强有力的臂弯紧紧箍住。
抬头，迎上一双幽暗深邃的漆黑眸子。男子轻轻靠近我的耳畔，分明是憔悴哀伤的表情，然而他的声音却彷如来自地狱的丧钟，他说，莫离你看到了吗，这便是重远——你那青梅竹马的坟墓！

（一）
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密密麻麻落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清脆如弦歌。
我抱膝坐在屋檐下发呆。什么也不去想，只将这面无表情的表情当成自己逃避现实的唯一伪装。
身后有脚步由远及近，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当他的双臂伸过来轻轻环住我的身体，我的背脊终于呈现出一丝僵硬。我冷冷道，别碰我。
环在我腰间的手臂顿了顿，却终究松开，缓缓放下。伯麟扳住我的双肩将我扭向他，漆黑的瞳仁直视着我的眼，叹息道，阿离，都这么久了，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他没有用“朕”，只是自称“我”。
我明白，这已是他的底线。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甚至蔑视天下的帝王，他降低身份，几乎有些卑躬屈颜地日日守候在我身边，不过是为换得我一句原谅。
然而我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伸出自己残破的手指展示在他面前，唇角渐渐扬起一道冷凝的弧度，我冷笑，原谅？呵，除非——你为我换一双手。还有，让重远复生！

不知伯麟何时离开，我再回过神时，雨竟然已经停了。
双手轻轻捂住脸，闭上眼，内心忽然就腾起一丝疲惫。
我怎会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我怎会过得如此境地，竟然抛弃尊严抛弃我的青梅竹马，甘愿在这个帝王的淫威下屈辱而隐忍地生活？！
还爱他吗？是不舍离开吗？我不知道。我只知，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劫。
彼时我刚满十六岁，豆蔻年华，纯澈天真。本以为我会如世间最平凡的女子那般，由着父母的媒妁之言嫁给自己的青梅竹马重远，却不想，平静的一日终究被打破。
夜凉如洗的河畔，我点一盏河灯看它顺流而下。微笑着许完愿，抬眼，却在点点斑斓的星光中，撞上一双墨如深渊的清眸。
河对岸的男子双目犀利如鹰，面容英挺瘦削，整个人乍一看有种无法言说的清冷孤傲，可就是那种不可一世的感觉令我的心突然没有来由地一颤。我就那样怔怔地望着他，隔着茫茫月色，只觉那夜星辰格外璀璨。男子遥远而淡漠的笑容如繁花落尽，一瞬间，天地失色。

（二）
我想，倘若当时知道伯麟的身份，我是绝对不会上前与他搭讪的。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然而，这世间根本没有如果，自见到他的那一刻，命运便已在我的掌心纹下纠缠的曲线，忘不了，逃不掉。
相识第二日，伯麟登门拜访，借故暂住我家。因着重远常常来我家，我们三人便常常相邀着一起吟诗作对，饮酒抚琴。重远握一只箫在晚风中吹出人间沧桑，我跳一曲舞在斜阳下舞尽一世芳华。而伯麟就那样深深看着我，沉默着，却又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那是我生命中最为恬淡而安心的时光，没有尔虞汝诈，没有世事纷扰。只记得身侧有这样一个男子，他有着宽厚的胸膛，掌心的温暖似乎预示着地老天荒。我曾多次偷偷抬眼打量他，可不论我身在何处，都会发现，他就站在我一转身就能看见的地方，那般深深注视着我，眉眼间道尽刻骨柔情。
不久后他离开。我掩藏起自己的心事强作欢颜地向他道别，明明难过得想哭，却仍然隐忍，只因我还有自己的责任，我还有我需用一生去守候的重远。
我以为日子便会这样匆匆过去。不想那一日，烫金的圣旨宣进了家，我被接进皇宫，莫名成了被京城人人传诵的民间妃子。
是的，那些天始终伴我左右行事谨慎低调的男子，便是那位刚刚嗣位，当今才冠三梁的太子，皇甫伯麟。当他站在万人景仰的大殿中央微笑着望向我时，那一刻，我忘记了爹娘，忘记了自小一起长大的重远，忘记了我平凡而普通的家庭。
我突然想不管不顾，就这样沉溺在他日月无光的笑容和眼神之中，哪怕红尘万丈，哪怕万劫不复。

伯麟待我极好，可以说，是极尽一切的包容和宠溺。
然而，一入宫门深似海。进了这道门大概便只意味着两件事：争宠，以及朝不保夕。
所以当那个叫季烟容的女子一派雍容地走进来向我示威时，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中，依旧是一片平静和淡然。
大概是没有见过我这般有恃无恐的女子，她自讨了没趣，临行前只是不屑地嘱咐我一句，皇上向来多情，被他宠幸的女子时日最长的也押不过一个月。我是怕你在这里白白荒废了青春，这才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好自为之吧！
我不知道她是否出于妒忌，言语中又有几分真假。我只知道，或许伯麟对我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从未见过他那般沉重焦急的面色。
那日刚一下朝，他便直奔这里，拉住我左看右看，在确定我没事之后，终于松口气，抱住我低声道，阿离，你可知，这后宫里有多少女人无辜惨死在她手中。当朕听说她来找你，那一刻朕的心都揪了起来。朕坐在朝堂上始终惴惴不安，就怕自己回来时见不到你，害怕自己会永远失去你……
我靠在他温暖宽厚的胸膛，聆听他如晨钟暮鼓般结实有力的心跳，嘴角微微上扬。有些心酸，又有些甜蜜。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季烟容，就是皇后。

（三）
我被封为贵妃，按照皇城习俗，理应环城一周，继而赶赴城郊的庙堂去祭拜。然而，就是在那次游行中，我看到了一脸苍白的重远。他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的望着我，眼底有震惊，更多的，却是深深的自责和绝望。
两两对望的那一刻，我突然心如刀割。我能够感受到重远内心激烈翻涌的情绪，夹杂着那样浓重的哀伤，大片大片袭来，痛得我快要窒息。
夜凉如水，我躺在床上无可遏制蜷缩在一起，浑身发抖，却无能为力。
伯麟并不明白我在担心什么，恐惧什么。他只是紧紧将我揽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地亲吻我的脸颊，在我耳畔低声呢喃。
他说，阿离，知道么，你身上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定力，像极了深夜里波澜不惊的大海，安宁，纯净。还记得吗？初遇那日，你望向我时的笑容如月华，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你的。
那是他第一次自称“我”，像是一个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