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

大师兄

禁文散文2025-03-24 08:25:03
许多年过去了,那情,那景,那人,如同昨天。五年苦读,怀揣一纸文凭,来到即熟悉又陌生的医院。医务科主任引领我来到普外科医生办公室,向一长者介绍:“这是新分来的学生,就在你们科吧。”我向前深深地鞠躬:“老
许多年过去了,那情,那景,那人,如同昨天。
五年苦读,怀揣一纸文凭,来到即熟悉又陌生的医院。医务科主任引领我来到普外科医生办公室,向一长者介绍:“这是新分来的学生,就在你们科吧。”我向前深深地鞠躬:“老师……”那长者哈哈一笑:“不要叫老师啦。以后,你就是我们科的大夫了,就叫我大师兄吧。”
大师兄握住我的双手;那双手,手指长长的,手心暖暖的。
几个月以后,我开始独立上夜班,很打怵。大师兄说:“不要怕,我的宿舍离病房很近,有事随时去找我。”有一晚,收住了这样一位病人:中年男性,原有胃溃疡病史多年,入院前五小时呕吐出大量血液,随之血压下降;入院时处于休克状态,生命垂危。我接诊后,一时不知所措,立即请来大师兄。大师兄仔细询问了病史,做了认真细致的查体,果断地得出诊断:胃溃疡并发大出血;决定行急症胃大部切除术。他安排另一位高年资医生给他当助手,我当第二助手。
打开腹腔,探查病变。大师兄的手在脏器间穿行,像流体那样轻柔;那手指,像是长着眼睛,迅速探明了病变的部位、性质和范围。大师兄手中的钳、刀、剪,忽而像李逵的板斧,快刀斩乱麻,一定乾坤;忽而又是姑娘的绣花针,精确缜密,不差毫厘。那双手的一招一式,如同钢琴大师的十个手指,炉火纯青地敲击着键盘;演奏着生命的乐章。不知不觉中,手术做完了。一个几乎就要结束的生命从此又回到了新的起点。手术结束后我问大师兄:“你手上功夫怎么这么厉害?”大师兄说:谈不上“厉害”,只是“熟了点”。他说:“外科医生一定要练好基本功,这是做好手术的基础。要多在台下练习,比如说用左手刷牙、切菜、使用筷子等等;手术时才能熟能生巧,左右开工,游刃有余。”
李氏夫妇有一子,生后不到半月便呕吐不止。孩子迅速消瘦,活像个干瘪的小老头儿;一家人愁眉不展。大师兄接诊以后,迅速做出正确诊断。他告诉孩子的父母:不必发愁,做了手术,就会好的。原来,这是一种先天性疾病,胃与肠道接口的地方出了毛病,那里的环形肌肉特别肥厚,以致管腔狭窄,吃进去的奶水停留在胃里进不到肠腔里去,就吐了上来。我有幸与大师兄共同完成了这一手术。只见他迅速找到病变部位,非常熟练地只一刀就解决了问题,手术过程不过半个小时。术后,我问大师兄:为什么只把环形肌肉切开而不处理下面的粘膜组织?他说:这种病的病理改变在于幽门括约肌肥厚,粘膜组织是正常的,没有必要切开粘膜。他说,一百多年前,西方人第一次做这种手术时,本来计划连同粘膜组织一并切开的,可是把括约肌切开以后,病儿出现了意外情况,未等把粘膜切开就急忙结束了手术;想不到歪打正着,手术后病儿恢复得非常好;这是临床医学的一个特点:先有结果,然后再去探索、研究形成这一结果的原因或原理。有人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话未免夸张了些;但是,与大师兄啦呱十分钟,胜过上课一节,却是不争的事实。在“腹部外科”这一领域,大师兄堪称是一部活字典。
王老汉七十多岁了,平时有便秘(即大便困难)的毛病,经常使用通便药;用久了,药物就几乎不起作用了。这一次,他已经十多天没有大便了。王老汉肚子胀得鼓鼓的,痛苦之极,要死要活。大师兄接诊了这一病人。他把病人的体位摆好,带上手套,手套上涂上石蜡油,用食指把大便一块一块给抠了出来。我发现,他的动作是那样轻柔,那样熟练,那样利索;病人几乎没有什么额外的痛苦;但只抠出了一部分却停了下来。我感到莫名其妙,大师兄解释说:病人已经十多天没有大便了,大肠内积存的大便很多;老年人往往患有这样那样的慢性病,像心脏病、高血压等等;如果一次把大便掏空,腹内压急剧降低,病人往往受不了,有时甚至有生命危险;所以,必须分几次把大便排静,让病人有一个适应过程。是的,大师兄对“用手抠大便”这项操作,既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又有扎实的理论知识。
大师兄从不喝酒;唯一的业余爱好是养花。他说,花卉是有生命的雕塑,时刻给人以美的享受。他养的花卉,花、叶、型、盆俱佳,如同艺术珍品。春、夏、秋三季,他的小院子就是一个百花园:黄色的迎春,火红的扶桑,清香的茉莉,多彩的菊花……受他的影响,我也喜欢上了养花。大师兄送给我一株单叶兰,如今,它已经由最初的两片叶子长成了大大一盆。
工作两年后,我就要结婚了。大师兄除了凑足“份子钱”以外,还和嫂夫人亲自来到我们的新房表示祝贺,并送给我们两块香皂,香皂用精美的纸盒包着,纸盒上有一对鸳鸯。几年后,由于我的粗心,用开了一块,纸盒也被我弄坏了。妻子见了,很伤心,她哭了。
在普外科工作了五年,我又从事了骨外科专业,但与大师兄的情谊有增无减。忽一日,一个消息传来:大师兄患了肝癌!开始时,我怎么也不相信:患肝癌的怎么是他?他怎么患了肝癌?
是啊,他怎么患了肝癌?世人有所不知:外科医生做手术时,手被刀、针、剪等刺伤、划伤并非罕见,如果病人患有慢性肝炎,乙肝病毒很有可能通过伤口传染给手术医生。乙型肝炎有相当一部分会演变成肝硬化,肝硬化有相当一部分又会演变成肝癌;大师兄很有可能就属于这倒霉的“一部分”。其实,他是“怎么”患上肝癌的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家人,医院领导,同事,都尽了最大努力,希望能有奇迹发生。但是,只能是“有心报国,无力回天”。在他病重之际,我去看他。大师兄半躺在病床上,握住我的双手,说:“我是共产党员,又是外科医生,是唯物主义者;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大师兄的双手,手指长长的,手心很热很热。这是我与大师兄的第二次握手。
大师兄走了。听嫂夫人讲,他走得很坦然,什么话也没有讲。
那一年,他五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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