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九岁。母亲在他三岁就死了，她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身体不好，做不了太多农活，就靠时不时地炸上一匾麻团贴补家用。然有时家里连买粉买油的钱都没有。那年夏天过去，看到同龄的孩子去学校报名上学，她也要上学。但父亲说没钱，在她的多次哭求下，父亲拿出了家中留着救急的一点钱，买了粉回来，答应第二天炸上一锅麻团，卖的钱让她交学费。
那天，她激动坏了，和父亲一样起得很早。麻团炸好了，父亲叫她端着油灯让她数一下，那油灯才加足了油，有点沉。初秋的清晨，是颇有点凉意的。刚才坐在灶门口烧火，没觉得冷，现在站起来，就觉得身上凉沁沁的。从门缝外吹来一阵风，她不由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身子一斜，手里的油灯歪了一下，她心里一紧张，生怕油灯滑了，但那油灯偏偏就从她手里滑脱了，跌倒在盛满了麻团的匾子里。
她吓傻了，只愣愣地站着，空气里的煤油味迅疾地扩散，那么刺鼻，掩盖了麻团的油香，她看到父亲浓密的眉目纠结到了一起，团团转着，似乎想找个办法抢救那些麻团，这自然是徒劳的，父亲颓然地站住了。她以为接下来父亲会像往常她做错事情时甩手给她一个耳光，自从母亲去世，父亲的脾气变得暴戾多了，动不动就动手打她。她好像已感觉到父亲抽过来的耳光，她的心在痛了，那个痛啊，痛得心都揪起来了，她痛惜那一匾麻团，好好的一匾麻团啊，全毁了；她痛恨自己，怎么这么没用。这时候，她倒希望父亲能给她一个耳光，如果父亲打她一下，她反而会好受些，她真是值得挨父亲打。
然而，不知是不是气懵了，父亲只是把手中的匾子朝地上一掼，就出门去了，她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她知道的只是她的上学梦化成了泡影。她尝过了，匾子里的麻团根本不能进口。可是她上学的愿望是那么强烈，远比匾子里的麻团散发出的煤油味还要强烈。她看着那些麻团，真是漂亮啊，一个个都比往日个更大，形更圆，可见父亲今儿是用心的，只是她不争气，她的眼泪又下来了，这些麻团单凭眼睛来看，是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要不是那可恨的煤油味，是和平常的麻团没有区别的。或者，这些麻团还是卖得掉的，那样她就能按计划上学了，这个重新让她感到一种兴奋的念头是那样顽固的根植在她的头脑里，任她怎样赶都赶不掉。终于，她把地上的匾子端起来，顶在头上走到巷子里，学着父亲喊起来，卖麻团啊，卖麻团啊！
唉呀，桃子，今儿怎么是你卖卖麻团啦，哦，我知道的，你要挣钱给自己上学呢。前屋的明安嫂子走了出来，给我拿一个吧，你明安叔吃了要上镇去卖猪仔呢。
安明叔是顶好顶好的人了，吃东西从来不讲究，也许他是吃不出麻团里的煤油味的，她想着，就放下了头顶上的匾子，明安嫂子拿了一个，进屋去了。
桥口的瘸五婶也听见了，给我家阿毛拿一个吧，我煮的光粥他不肯吃呢。
阿毛可是讲究的呢，怕是能吃出煤油味的吧，她想着，就有点畏怯迟疑。但瘸五婶腿脚却灵巧起来，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她头上的匾子并迅速地从里面拿出一个麻团来。唉哟哟，瘸五婶啧啧着，今儿个的麻团可真是不赖啊，难怪往后躲呢，是不是舍不得卖给我家阿毛吃啊？瘸五婶说笑着，把一张两毛的纸币塞到了她的褂口袋里。转身一颠一颠地回家了。
她赶忙走开，她不敢想像阿毛吃了那麻团会是什么反应，她急急地走开了，
花爷爷拄着拐杖，要给花奶奶买一个，她生病了呢。花奶奶那么好的人，又生病了，怎么能吃这煤油麻团呢，她想跟花爷爷说，却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她匆匆地走了开去。
她的麻团卖得顺利极了，她的口袋越来越鼓，高兴的同时，她又很不安，她好怕谁从屋里跑出来拽住她，但一直到她把一匾子麻团全卖掉了，也不曾有人来拽她，一个都没有。她倒觉得蹊跷，村里人都不发财，那些买她麻团的人家虽说比她家好一点，却也都是穷人家。花钱买的麻团不能吃，在他们不说一笔损失，也是一桩倒霉的事了。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大家是吃不出麻团里的煤油味的，可是，自己就吃出来了啊，或许，从家里出来，外面风一吹，把麻团里的煤油味全吹跑了，也说不定。她安慰着自己。
到家，她把口袋里的钱都抠倒出来，数了数，一共五块四毛钱，足够她上学的了。几天前，她去过学校，学校里那个既是校长也是老师还是校工的外地阿伯说可以不收她的学费，只要她交最低的五块钱的书本费就行了。但她心里又七上八下的，她猜想不出等父亲回来，看到她把煤油麻团卖掉了，会是什么态度，是夸她能干，还是痛骂她一顿。她把钱放在桌子上，准备着，父亲要她退还给跟她买麻团的人家，还是叫她拿了去报名上学。
终于，父亲回来了，他的肩上还扛着一袋面粉。
明儿早点起，帮我炸麻团，把欠人家的麻团还上吧。
你怎么晓得我把麻团卖了啊？她惊奇极了，父亲还没看到桌上的钱和空的匾子啊。
我去你大舅家了，跟他借了五块钱，准备给你交学费的，回到村里看到几家扔在猪食桶里的麻团，就知道你卖了。所以买了粉回来，明天我们再炸一锅好麻团。
那你怎么不叫我直接把钱退给人家呢？
人家都是帮你呢，我哪能拂了大家的好意，好了，你就先把大家帮你的钱拿去交学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