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可以去上学了再也不用放这只不安生的羊了。他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刚躺下时树的影子就在自己选定的地方，此刻，它已经转到另一面去并且已经被拉得很长了。
六岁的孩子总是这个样子，一睡就能睡很长时间而不醒还常常做梦。在梦里，他看见自己终于长到可以去上学的七岁了，它是多么高兴啊，背着书包奔跑在一群和他一样年纪的小孩子中间。他心想，他终于可以不用去跟那只一不留神就跑到地里吃庄稼的羊打交道了。可是现在，这只羊又不见了，那只调皮的羊，明明他睡着之前它还在身边吃草的，怎么……一种恐惧在他心里慢慢升起来：羊要是吃了庄稼，是要被母亲揍的。一想到这里，他的双脚和屁股就像刚被柳条揍过一样火辣辣地疼起来——他已经因为羊吃了庄稼而这样挨母亲揍过好几回了。
他跑上一个土丘，四下一看，没有他的羊，只看见太阳快落下山去了，天边有几块叫不上颜色的云，平时他天天看他们，就是觉得美，但此时他哪有心情去管它。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的穿过一片灌木林向远处伸去了。他知道过了灌木林有一条河，河对岸有一大片庄稼地，这个季节豌豆正是旺盛的季节，开满了白色的花，有时带点紫蓝色。
他要到河对岸去找他的羊，刚跨出一只脚又犹豫了：天已经快黑了，丛林里会是黑得多么可怕，可是找不到羊，母亲是要打我的。他又不自觉的摸摸屁股，仿佛那里又疼了。
犹豫了好久，他终于还是怕挨揍，一想到母亲就觉得腿和屁股被揍的火辣辣地疼，还是迈开脚步朝灌木林走去。
到路口了，他又停下来，朝丛林里看去，路只伸进去半截，然后拐了个弯就消失了。那些灌木长得很密，又高，高出他一大截。他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的响，鼻子里进出的气也很粗重，“呼，呼”地响，头上好像好像有蚂蚁在爬一样麻痒起来，腿也开始微微有点软了。
他闭了眼睛，“啊”的大喊一声，终于沿着路冲进丛林里去了，他估计着快到路的拐弯处了就睁了一下眼，看看路，又大喊一声往前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觉得累了，就停下来，开始走，不时回头看看他刚走过的路，总觉得有人在跟着他，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条路在身后延伸出去，消失在拐弯处。又转过一个弯，他就被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血直冲上脑顶，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整个人软到几乎要瘫在地上，待认清楚是一个人才又稍稍定下神来。是张奶奶，她正在大把大把地捋一棵树上的叶子。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只知道猪很喜欢吃那些叶子，特别喜欢。他还跟着母亲去采过好多回。
他又不敢往前了。张奶奶是一个乖戾的人，没有小孩子喜欢她。她一个人住在村外的一个黑屋子，无儿无女，村里的人都说她会巫术，常抓小孩子，至于抓去干什么，大人们没说，他也不清楚。她的房子周围没有小孩子敢靠近。有一回他壮着胆子跑到那里去往屋子里看去，虽然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没看见，但他还是害怕了好一阵子，常常梦见自己站在一个黑不见底的门口，站着站着就被吸进去了，吓醒过来已经尿了床。
他看着她熟练地捋着叶子，又看见她的脸，似乎有些异样很可怕。脖子上一个大大的肉球，他知道，那就是大人常告诫他不要吃太多盐，吃多了就会长的“盐袋”（其实是缺碘引起的大脖子病）。他害怕的几乎要哭了。
“杨秋。”张奶奶突然看见了他，一边不停采叶子，一边看他，“你怎么还不回家？”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她的样子除了多一个“盐袋”外与其他老人也没什么不同。
“快回家吧。天就黑了。再不回家你妈要着急了。”她朝他微笑，又采她的叶子。
“我的羊丢了，奶奶你看见我的羊了吗？”他终于哭出声来。
张奶奶停下手里的活，过来安慰他，给他才眼泪，他又哭得更大声更彻底了，心中已经没有害怕反而像受了委屈，只是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哭。
“不着急，不着急。我的小乖哟，快回家，让你妈来找。”
“我要我的羊，他肯定就在前面的地里吃豌豆。”
“不哭了，不哭了，奶奶把篮子放好帮你去找，好不好？”张奶奶拍拍她的小脑袋，又朝他微笑，然后转过身去安顿她装猪食的篮子。
他没有等张奶奶放好篮子，就向前跑开了，把张奶奶“杨秋”“杨秋”的声音甩在身后，一会儿就没有了。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跑开，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不让张奶奶帮他找羊。是害怕么？他不知道，明明在张奶奶怕他的脑袋、朝他微笑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最疼爱自己的奶奶了，那慈祥的笑，爱惜的眼神。可是奶娘去年已经死了。那么他究竟是害怕还是感动呢？他为什么要跑开呢？他不知道。
一只兔子被他惊起来，冲出树丛，竟慌不择路撞到一块石头上去了。只听见一身闷响，兔子摔倒了，马上又站起来，头好像晕了，又摇摇晃晃地搞不清方向朝他跑过来。他先是被吓了一大跳，继而被眼前的景象逗乐了，哈哈笑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珠。他蹲下来，想要捉住它。他的头晕大概好了一些，认出眼前的人，又转身撒腿狂奔，可是这次跑得太急，他只看见兔子狂跑一阵就从路边掉下去了，然后听见“扑通”的一声，他赶忙跑上前去，原来已经到了河边，那里刚好有一个小小的坎，兔子跑得太急没停住就掉到河里去了。它奋力挣扎着游到对岸，钻进草丛中消失了。他又哈哈笑起来。
六岁的杨秋要去找他调皮的羊，到了河边，他停住了——他不敢过河。虽然现在的河水很小，也很清，可是他记得秋天玉米成熟的时候老是下雨，河水很大，把岸都淹了，也不清。他看见一头猪掉到河里去了，被冲走的时候，那头猪还撕心裂肺地很绝望的叫着，它奋力向岸边游，挣扎着，可是没能有出来。
他在河边沿着岸来回的走，想过河去，又不敢，不时蹲下来伸出脚去碰碰水面又缩回来，；有好一会儿他就蹲在岸上，抬头看看太阳，又看看河面，不是捡几个石头扔到河里去想看看深浅，可是除了看到溅起一些水花，他也不知道谁究竟是深是浅。太阳离远处的山只有一点点了，他用手比了比，有一个指头竖起来那么高一点距离。天马上就要黑下来了。他想。四野很静，耳朵里只有一些小虫的声音。
再不赶快过河，羊就要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