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昙婆罗三千年一花开，而我、在这里，花开了多少次，便看过了多少次寂寞……

一、一朝倾红颜

当年吗？当年我一曲惊鸿名动京城，落红飞花时节、公子王孙争相看。
谁为我起高楼，谁为我掷千金，谁为我许下世间千般情……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年烟絮飘得太多太多，遮天蔽日，仿佛上天想要蒙住我的眼睛，我常常问自己是不是那时看不到你便不会有这以后的种种了？可惜没有如果。
第一次遇见你，那是在三月三上巳踏青的时候。我盛装出游，红纱曳地，头戴金钗步摇，绿柳朱轮走钿车，京城第一名妓、自应是明艳无双。
你站在人群里，白衣似梅，飘若谪仙，杨柳轻拂处，公子人如玉。
故事总是这样的开头，踏青未成，雨落已成丝，人四散避雨，我们似有意又似无意的一起走到桃花树下，桃花未及开，欲语先羞。
你默立良久轻叹道：“这红装不适于你。”
我笑说：“身在此中，便奈何不得，怎谈适与不适。”
你也笑了，摇头说：“是我痴了。”
之后，我们相默不语，看满山青绿烟雾朦胧，天地之大，游人杂多，仿佛成了衬景，轻易打扰我们不得。

雨停，风住，分离。人总道、若分离是下一次重聚的前奏，也便没有了世间恁多愁怨。但谁知、重聚便有了更深的牵绊，愁怨也更多了一层。

第二次遇见你是在盂兰节上，我不知父不知母，放一盏荷花灯，为那些孤魂野鬼祈福，也算是为自己积德赎罪。
你站在远处，听大德法师讲经布道，转头，看到了我，笑笑，走了过来。
你说：“有目连僧者，法力宏大。其母堕落饿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为烈焰，饥苦太甚。目连无法解救母厄，于是求教于佛，佛曰：‘你母亲罪根深重，曾有五百世的悭贪，纵使你神通第一也无法解救她的苦难，必须靠十方众僧大德威神之力才能得到解脱！’于是，才成此盂兰法会。不知其母如今可得解脱，又不知如其母者可得解脱。”
我说：“佛家无情，舍去一切后，只为自己的证道成佛，世间伦理人常全已不顾。便是得了道成了佛又如何，一入佛门，四大皆空。情爱理义当真那么容不得吗？无情无义又如何心怀大仁？”
你微笑说：“佛家证果，何曾是舍去一切？当是放下一切。经论中说‘舍离一切，而无染着’，意思是不执著，而不是否定。一入佛门，四大皆空，这是苦吗？不是，修行中往往有大欢喜、大快乐，这不是情吗？但凡人是执着于快乐，佛家是一切皆空，不着痕迹。”
我赌气不理，你不再言，仅看着点点远去的荷灯，仿佛也要随之而去。
我望着你，终是不忍，轻轻摇了摇你的袖子，笑道：“我毁佛谤道，造下恶口业，死后恐会下地狱的。莫听我胡说为好。不过，佛家里，我只喜地藏菩萨，他曾在佛前立宏大誓愿：‘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想来，地狱有他，也不会那么无边黑暗了。”
你定定地看着我，轻叹道：“我虽参佛知佛，此时也不知情缘为何了。”
我不解，你亦不语。

这以后，我们竟是相熟了。世间的缘法，大抵如此琢磨不定。
从此，京城第一名妓歌舞场上不再见，我曾许愿：若得一心人，必褪去铅华，此生安守本分，得尽常人之乐。
与你相识之后，我便赎身从良，用剩余的钱财买了一座小院。你知晓我的身份，也知晓我所做的这一切，却从未点破。
你每日清晨过后来访，黄昏离去。
我们常常谈诗谈词，论经论茶、下棋说古……
你最爱弹琴，我不以瑟相配，只爱琵琶，且是反弹琵琶，奏飞天直上九霄逃离尘世。
你总是笑说：“像你这执拗的脾气，早晚会吃亏的。”
我也笑说：“我的固执只是为你，琵琶弦上说相思，知否？”
你总不答。
有时，我们也会不言一语，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执一杯清酒，檀香袅袅，看云起云散、花开花落、黄叶漫地……
你常手拿佛经，我最是厌佛，便与你相夺，看你无奈地一笑。
我说：“我如此，会不会永堕地狱？”
你突然朗声道：“你若下地狱，我必相随。”
你的眼睛格外明亮，璀璨得灼热了我的心。那一刻，我知道我终生有托。
我们相视而笑，已是心有灵犀不须说。
看似漫不经心的日子，至今想起，竟犹在眼前。情为何物，在一瞬间便开了芽，长在心间，如一粒朱砂，氤氲进生命里。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一年后，你还是离开了。
你说你家居长安，此该归还乡榟，待安顿好一切，必来接我而去，多则一年，少则三月。
我知你不是京城人士，我知你不会常留此处，我也知你终会离别。我只是不知你亦不懂我，我不求名分，不求世人看法，只求常伴你于左右。风月地里，我见惯了这种说辞，只是为你，我选择此生唯一的相信，明晓你是以你的方式来护我佑我。
我静静看你离去，不哭不闹。
你走了，走得寂静无言，我等你，等得落寞踟蹰。
你说等你一年，我等了你三年。
三年音信全无，我不信你如此绝情，变卖了所有家当，孤身前往长安。长安繁华不下京城，我只感到彻骨的孤独。我无法确定依靠着打听出来的消息能否见到你，而你又是否会欣喜看到我的到来……
是幸还是不幸，第一天到长安，就看到了你。
熙攘的街道上，你着一身红装，鲜衣怒马，星眉朗目，喧闹的人群中，我白衣孑然，看你如何踢轿、看你如何牵手新娘，看你如何拜堂……
我在看你成亲啊，亲眼看着你成亲，鞭炮响得轰轰烈烈，我突然听不到了，我莫名地看着周围的人在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笑，为什么，对啊，是因为你在成亲吗……成亲，自然要笑啊，那些无关的人都笑了，我也应该笑啊……为你而笑，我真的笑了，你看到了吗？你知道我笑的有多灿烂，血从嘴角流出，我在笑，血染红了白裙，我还在笑，泪在一瞬间枯干了，我没有泪还你，只能笑啊……
琵琶刹那弦断，谁人语。

二、岂料身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