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爷爷，你抽烟多少年了呀？”自从外公去年中风之后，每次吸烟，淘气的小侄女都会这样问。“八十多年了”，外公总是这样回答他。周围的人就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外公也会歪着头，像个小孩子一样，笑呵呵地看着我们。
外公今年八十六岁，所以他不可能从六岁开始抽烟，这是我们笑的原因。外公确实老了，老得像一棵风烛残年的树，从前枝叶繁茂，经历过风霜血雨，现在岁月正从他躯体榨取最后的一丝活力。
外公早年在外当兵，十几岁就跟着大部队东奔西跑，自然接触过大大小小的战争场面。淮海战役，是他最后的战场。那次战役也是他入伍以来参加过的规模最大的战役。战士们冒着枪林弹雨，前赴后继，有一个小战士，也只有十几岁，肚子被流弹划开，衣服几乎全被染红，但仍然抱着肚子往前冲，有的战士的抱着必死的决心与敌人肉搏。当然，这些都是外公说给别人听，别人又说给别人听，传到我这里，不知还是不是原汁原味的。但是，外公受过伤是别人都认同的，也是都能看见的。他的左脚脚踝部分至今还是黑乎乎的一片，而且在关节处还有一个核桃大小的坑，当年，子弹就是从这里取出来的。负伤的几个月后，全国解放，外公就回到家乡，娶妻生子，过起了平常人的小日子。
由于腿部受过伤的缘故，外公走路看起来不稳，好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似的，颤巍巍，但有时候走得比我们还要快，步步生风，铿锵有力，待他走过甚至都有尘土扬起。外公每个季节穿的鞋都是部队给寄过来的，我仔细观察过，每双鞋的右脚都在鞋底垫了一块儿类似胶皮的东西，这样两只腿就一样长了，走起路来也稳当多了。母亲曾经给外公买过一双棉鞋，柔软舒服，而且特地请人在鞋底打了一层胶皮，满以为外公会喜欢，可是他只穿了一次，就又继续拿回了自己的鞋。那鞋子不是最暖和的，也不是最舒服的，可是，我想，它寄托了一个老兵对于他经历过的军旅生活的怀念，在这双鞋上，外公可以找回他怀马倥偬时期的一丝亲切。
外公不是党员，但却是村里的权威，凭借他的伤疤和他年轻时候的经历赢得全村人的尊敬。外公耳背，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但还是有人愿意扯着嗓子和他说话，“四叔，今年你家的粮食长得不错，肯定有个好收成。”“噢，家里人都好吧，你娘病好了吧！”总是答非所问，人们倒也有耐心等他把话说完再去干自己的活。村里的红白喜事，都会请外公去坐坐，村委会讨论决定大小事宜也都会先来听取外公的意见。
每逢八一建军节和国庆节，外公总是会早早地起床，仔仔细细地洗脸、刮胡须，坐在板凳而不是藤椅上，一个人安静地看新闻。他总是努力地想要挺起身子，像年轻时还是军人时一样地坐着，可是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是不可能的，于是就会看到他一次又一次地直起腰，固执而顽强。
国庆节时，外公还能收到一个蛋糕，用漂亮的红绸带绑着。他双手捧着，尽量是身体不晃，吃力地往家走却不让我们碰。蛋糕圆润可人，弥漫出沁人心脾的香甜气息。周边点缀了大团大团的花朵，上面除了“国庆节快乐”五个大字外，在正中间还有一颗亮闪闪红灿灿的五角星，果酱的红色甜蜜又诱人，在我们迫不及待的时候，外公却是一脸的虔诚，好像做祷告的基督徒。这样的一个蛋糕，在那样的一个节日，在一个老兵的心中，是国家对他们的一份关怀和牵挂。这样的一个蛋糕，会让一个老兵想起什么呢？是那些和他一起扛起钢枪保家卫国的战友兄弟，是那片他们曾经浴血奋战的沙场，还是他们冲锋时的那嘹亮的号声？这时的外公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他那焦黄的布满皱纹的脸上爆发出一片热情的饱满的像年轻人一样的红润。
2009年的国庆节是外公清醒时的最后一个国庆，也是祖国的六十岁生日，我回家陪外公看阅兵式的直播。那天，外公特地拿出了他的一件皱巴巴的军装。帽子上的红漆已经脱落，染得肩膀上一片红，袖子上有不规则的被缝补过的痕迹，针脚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好像列队的士兵一样。我开玩笑说外公的衣服已经可以当古董了。
一个个整齐划一的方队，一辆辆坚不可摧的坦克，一排排整装待阵的装甲车，还有天上飞着的各式各样的飞机，让人眼花缭乱。外公更是看得激情澎湃，只是拍着大腿一个劲儿地说好,在胡锦涛总书记检阅军队，向士兵们挥手示意的时候，外公甚至控制不住的敬了一个军礼。
“我们打仗的时候哪有这些？一个人也就是一支枪，，子弹又不多，武器装备比’那边’差远了!”外公习惯称呼国民党为“那边”。“那时吃不饱穿不暖，但是我们都能拧成一股绳，凡事靠我们自己，靠国家的领导，才能赢得胜利。”外公没有受过教育，说的都是大白话，上面的这句话是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总结出来的。外公在给我说这些事时已经八十四岁了，精神矍铄，是个健谈的老人，头发花白一片，眉毛长得到了耳朵，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慷慨激昂，颇有“长江击水，浪遏飞舟”的气魄。
祖国的六十二岁华诞，外公患病已经一年多了，自己洗脸的时候会把衣袖和领子都沾湿，吃饭时弄得桌子上都是饭粒，必须有个人喂饭才行，嘴角隐约又有新胡茬冒出来。但是他还是会在听到红歌唱响的时候静下来听，还是会长久地凝视那件陪他走过戎马生涯的战袍，会瞻仰那颗亮亮的掉了漆的红星。
外公的一生是没有缺憾的，年轻时在祖国需要自己的时候融入保家卫国的大潮，年老衣食无忧，四世同堂，享天伦之乐。但我想，最让他骄傲的还是那曾经有过的战死沙场的荣耀，这是任何金钱荣誉都替代不了的。
一个老人就是一部玄奥的哲学书，大智，大勇，大彻，大悟。他们是一个时代的见证者，他们是一段历史的创造者，他们更是一段辉煌的开拓者，他们是现在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的奠基者。
“老前辈，老前辈，人生越老就越宝贵……”每当听到这首歌就不由得想起那些为新中国事业做出贡献的老前辈们。在2011年国庆节到来之际，我想对他们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给我们的和平、安宁和富足，谢谢你们给我们的国家带来的繁荣富强，你们是我们这一代人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我们最光辉的榜样。